
過去十年,AI被定義為一種「智能生產力」——它幫人類決策、優化流程、節約成本。而如今,一個更根本的問題正在逼近: 當AI不再只是思考和表達,而是能夠自主地「花錢」時,這個世界的經濟秩序將被怎樣改寫?
AI支付的出現,意味著機器第一次參與價值交換。它從一個認知系統,變成了經濟個體。它需要身份、帳戶、信用、合約、清算,甚至責任。當我們討論AI的下一步,不再是算法、算力或大模型規模,而是更基礎的問題——當AI真正參與經濟活動,它將如何「付錢」?誰賦予它帳戶、信用、清算和責任?
支付體系的重新設計,將決定智能經濟的邊界。 我們發現,圍繞「AI如何付錢」這件事,已經出現了三條截然不同的路徑。
一條是 以身份和監管為核心的制度路徑 ,試圖讓AI在現有金融體系內合法行走;一條是 以區塊鏈為底座的加密原生路徑 ,讓AI成為自治的經濟節點;還有一條,是 以企業生態為中心的垂直整合路徑 ,通過產品化和封裝,讓AI支付先落地。
這三條路線就像三體文明,彼此獨立又相互作用。它們並非此消彼長,而是在不同的信任邏輯下,探索同一個問題—— 在一個機器也能履行契約的世界裡,信任應該如何被重建?
Google:讓AI在制度裡「代人花錢」
Google的做法最像帝國的思維。它推出的AP2(Authorized Payment Protocol)是一套「AI授權支付協議」,試圖讓機器的經濟行為 嵌入到現有金融體系中 。換句話說,它不是要讓AI擁有帳戶,而是讓AI 在被授權的範圍內代表人類執行支付。
它的核心機制包括三個環節: 身份驗證、授權憑證、支付執行。
用戶先在系統中定義自己的AI權限——比如,這個AI可以替我支付訂閱費用、投放廣告、結算算力帳單,但不能轉帳或投資。每當AI發起支付時,系統會生成一個短期加密授權(類似一次性數字籤名),由Google的網絡驗證身份後執行交易。支付完成後,授權自動失效。
在這套機制下, AI只是執行者,不是帳戶主體。 它花的錢仍然來自人類的錢包,清算仍然走銀行、卡組織或Google Pay的支付通道。AI只是「代辦」,它的權限和邊界都由用戶和監管共同定義。
Google想解決的問題是: AI如何在不越權、不觸法的情況下,安全地幫人花錢。 它關心的不是自由,而是 可控性與合規性 。這就是「帝國式信任」:信任來自身份與監管,而非算法。
Coinbase:讓AI「自己花自己的錢」
Coinbase的思路相反。它不是讓AI代表誰,而是讓AI 自己成為經濟主體 。
在這套加密原生體系中,每一個AI都能生成一個屬於自己的加密錢包(相當於銀行帳戶),並由智能合約來定義它的行為規則。
比如,你可以預先給這個AI錢包注入1個ETH,並寫好規則:「每次任務支出不得超過0.05ETH;付款必須有鏈上合約記錄;如果餘額低於0.1ETH,自動請求補充資金。」從那一刻起,這個AI就成了一個獨立的「經濟體」。它可以自主與其他智能體交易、支付API費用、購買算力、分發報酬—— 整個過程不需要任何人類授權。
Coinbase的x402協議正是為這種自治經濟設計的,它允許不同AI之間直接通信與結算。交易通過區塊鏈完成,資金直接從AI錢包轉移,無需銀行或支付公司中介。
這套體系的核心邏輯是: 信任不再來自身份,而來自代碼。 沒有上級授權,也沒有人工覆核——合約規則就是法律。它解決的是另一個問題: AI如何在沒有人類背書的情況下,獨立參與經濟活動。 這也是為什麼它令監管最擔心:在這樣的世界裡,誰擁有資產?誰承擔風險?誰能監管?
Stripe:落地最重要
如果說Google想讓AI在制度的籠子裡花錢,Coinbase想讓AI跳出籠子自己花錢, 那麼Stripe代表的是第三種思維——讓AI先能花錢。 它不去談宏大的制度革命,也不追求加密世界的自由,而是回到商業的起點: 結算 。
Stripe的出發點其實很現實。今天的網際網路世界,幾乎所有經濟行為都以「自動支付」為基礎——廣告投放、訂閱扣費、API調用、雲算力結算,這些都不可能靠人工指令完成。AI想真正進入商業循環,就必須具備「自主結算」的能力。而這件事,傳統支付體系又不支持、加密體系又不被監管認可。於是,Stripe選擇了第三條路——在現有體系與未來體系之間,搭一座能用的橋。
它建立了一條名為 Tempo的企業支付網絡 ,既不像Google那樣依賴金融機構的授權體系,也不像Coinbase那樣徹底去中心化,而是 由Stripe自身託管與審計 。Tempo是封閉的,但它兼容區塊鏈式的智能合約,也能對接法幣帳戶。開發者只要調用Stripe的SDK,AI就能在後臺完成支付、結算、稅務申報等動作——比如它自動支付廣告預算、購買算力、結算數據費用,而這一切都由Stripe的系統在後臺執行。
在這種模式下,AI既不擁有錢包,也不籤署授權,它把支付權交給了平臺。信任不再來自監管,也不來自算法,而是來自企業本身——來自Stripe的信用、合規和風險管理。 這是一種典型的「商業信任」:不是因為世界完美,而是因為有人願意擔責。
如果放到具體場景裡看,差別就更清楚了。一個負責運營廣告帳戶的AI:在Google的體系裡,它付款前要得到授權,額度和用途都在監管規則內;在Coinbase的體系裡,它自己持有錢包,可以直接鏈上結算廣告費,交易公開但無法撤銷;而在Stripe的體系裡,它不關心錢包和籤名,只管下指令——Tempo網絡會自動處理所有清算、稅務、合規報告。AI支付變得像調用一個函數,乾淨、快速、看得見。
Stripe想解決的問題,不是「AI能不能花錢」,而是「AI怎樣在現實金融體系中安全地花錢」。它選擇用企業信用託管機器信任,用產品化的方式把複雜的金融關係封裝起來。但代價也很清楚。Tempo是Stripe的私有網絡,所有結算路徑都掌握在企業手中。一旦平臺出錯,整個系統就可能停擺。
如果說Google代表制度的延伸,Coinbase代表制度的挑戰,那麼Stripe就代表制度的整合——用商業效率取代制度衝突。它的革命不是推翻舊世界,而是讓新技術能在舊世界裡先落地。三者的競爭,不僅是技術的競爭,更是制度的競爭。到底未來的AI世界由誰來負責?由監管來負責,由代碼來負責,還是由平臺來負責?
這不會是一場非此即彼的抉擇。支付體系從來不會只有一個贏家。無論是VISA、SWIFT、PayPal還是數字人民幣,它們都共存了幾十年。 新的支付體系出現,並不會消滅舊體系,而是與之共生、重疊,直到市場與監管共同接受。
法律上的挑戰
在這場變革裡, 真正的難題並不在技術,而在法律。
AI能否成為一個獨立的經濟主體?能否合法持有資產、籤署合約?如果它的支付行為出錯, 責任應由誰承擔?這是目前所有AI支付方案的「根性難題」。 在鏈上世界裡,智能合約不可撤銷,這讓信任更堅固,也讓錯誤更致命。一旦AI誤判,資金被錯誤轉移,就沒有「撤回」鍵。而在傳統法律體系裡,交易的可追責性是制度底線——每一筆支付都必須有明確的責任人。AI的自主支付如果不能被納入法律責任框架,它的「自由」就無法被制度承認。
這也是為什麼,我認為AI短期內不會擁有真正的經濟人格。它可以執行支付,但不能承擔後果。AI支付的每一步仍然需要人類的籤名、平臺的託管、機構的背書。這就像汽車自動駕駛的早期階段,技術上可以放手,但法律上還不敢放。AI支付的未來也是如此——我們必須先設計好一整套「智能代理責任體系」,包括授權規則、損失補償、風險保險、監管接口,否則這套系統很快就會崩。
短期看,AI支付會先以「智能授權」形式出現在現有支付系統中,比如Google Pay、Apple Pay或微信支付中的自動結算功能;中期看,企業級場景(SaaS調用、廣告結算、API計費)會率先形成自動支付生態,Stripe模式最可能商業化;而長期來看,Coinbase式的去中心化體系,雖然合規壓力最大,但最可能孕育出真正的制度創新。因為它提出的問題最根本——誰擁有資產,誰定義信任,誰承擔責任。
技術最終會迫使法律給出新的答案。也許未來的合同法會增加一種「智能代理責任條款」,也許未來的反洗錢法規會出現「AI客戶識別」章節。 AI支付的演化,終將倒逼制度演化。